一个诺厨。乖巧的诺厨。
花蛾激推中。

【梅浮梅】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中】

07

浮士德在通往宿舍的大路上疾驰,但是却跑得漫无目的.他的双腿跑得飞快,他的心脏抽动得像马达,他的肺沉重响亮地呼吸,但是他的大脑却无能为力地静止着.

就像劝诫一颗陨石未必要向下坠落,就像用缆绳拉住铁达尼号,就像小孩子初见心爱的小狗在他面前渐渐没有呼吸,不停哭泣摇晃着让它说话,脆弱的浮士德是一棵知道即将毁灭的,有思想的苇草,但他终也只是一棵苇草而已,所有坏的预期纷至沓来,正在轻而易举把他分而食之.

"帕拉塞尔苏斯"一定是在胡说八道,而教授一定也是在胡说八道,但是当他们两个重叠起来时,这两个荒谬的理论几乎都得到了彼此的验证:在一年以前,亲手在自己的电脑里种下了让自己迄今为止都心惊胆战的,噩梦一般的电脑病毒的,冷酷,狡猾,傲慢,奸诈的始作俑者,正是在一年后,同一天里,自己审判为深深迷恋之人的,温柔的,细致的,善良的,可爱的,每天与之共处一室的室友荷蒙库鲁斯.

但是为什么?浮士德仍然深深地惶恐着.而他更加惶恐的是,他不知道他惶恐些什么.

是在疑惑什么时候种下的病毒吗?他有作案的时间,因为他们已经同居一年半了.

是在疑惑怎样接触到自己的电脑吗?他有作案的空间,因为自己的信任很快就交付给他,在睡觉时,电脑便摆在自己的桌上.

是在疑惑可能对电脑一无所知的荷蒙库鲁斯,要如何做出这么复杂的病毒吗?而也能够理解.因为自己对同居一年半,交付了信任与爱的室友,除了脸颊与笑靥,一点也不了解.

那么自己在惶恐些什么?如果能够想到的疑问都有答案,那么自己究竟为何如此焦虑?

真正的答案是,他根本想不到所有的疑问,但是他不明白这一点.

他所无法理解的那一端的可能性正在越来越大,因为无法理解的那一端正是浮士德自己本身.当他正在洗脸池里凝视着向下的水涡时,感到无穷尽寂寞时,温暖他的是曾经深信不疑的回忆.在他冷眼旁观的时候,荷蒙库鲁斯温柔的笑靥是怎样一点点破除他内心的冰封,在他终于决定放手拥抱的时候,那一点温柔笑容里的狡黠,又是怎样迅速病毒一般侵蚀了他开放的心智;在他的生活一团糟糕的时候,荷蒙库鲁斯细致的呵护是怎样让他一点点知道生活为何物,开始羞涩又缓慢地朝着生活的一端迈去,而他诚惶诚恐地开始第一次着手思考去挽留一段关系时,那一角原本撒满阳光的角落又用巨大的疑惑割开一道鸿沟,把他深深拒绝在生活的另一头.

生活的另一头有什么呢?汲汲营营的白客们吗?格格不入的同学吗?陈腐的教授吗?他并不理会他们.真正令他无法释怀的是,说着"最令你意想不到的生活"的紫色像素块笑脸,一点一点地和他最深爱的温柔无暇的脸,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白天,后者向他道早安,挂着惺忪又狡黠的睡眼,晚上,前者向他说晚安,冷酷地笑着走进他阴毒的梦境里.正是荷蒙库鲁斯的温柔给了他倚靠的地方,让他有足够的力量交替着迎击常人似乎无法忍受的精神灾难.

但是现在,他自以为完整的自我,被无数的线索与鸿沟,硬生生地将荷蒙库鲁斯挖出生活.

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但是,一定还有可以拯救自己的方法,一定还有知晓仅存的那一点可能性的希望.

只要去抓!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撞进宿舍的门,惹得隔壁正在洗衣服的生管老师猛地停下了手里的活,但他也仍旧不加理会.他打开电脑,找到帕拉塞尔苏斯的聊天框.

"你是对的."他说.

然后他把那张紫色笑脸调出来,然后站起身来,却只是径直走到另一铺床边.

戏文专业的书籍,时事报纸,用来嗅的香薰皂,枕头,方块式样的被子,以及一本赫然写着"日记"的本子.

他先是拿起戏文专业的书籍,将它倒拎过来再倒拎回去,飞也似地翻弄着,黑洞洞的厚厚的笔迹在他眼前水般流走,他丢下书本,又翻起时事报纸来.接着是撒开被子,在其上双手如寻血的鲨一般猎索,可仍然是一无所获,最后他看起香薰皂的包装纸,用眼睛狠狠地舔遍了每一个细若豆米的方块字,但字里行间里也仍然是陌生.诚恳的笔记,乐学的勾画,坦诚的被褥,可爱的熏香——所有清白的证据全数在他的脑海里更深地刻下极黑的记号.

绝不是那样,绝不是那样.

我要更确切的,更足够证明的,更直接的——

他的眼光爬向了"日记".

它普通得像学校食堂里任何一本小卖部里的笔记本,白得清楚,方得正常.它的封皮上也写着"日记",字体不算花哨,也不算歪斜.但是毫无疑问,它是荷蒙库鲁斯的日记.

他迫切地需要把它翻开看上一看,这里一定裹藏着药.眼睛吃了药,就一定会好的.

但是药的背面,尚还写着"隐私",是他人的隐私.

他人是自己的地狱,浮士德虽然不清楚这一点,但却始终身体躬行着.了解他人对一个单独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世界是充斥着客观规律的,星体的运转,元素的迷思,亦或是电子的跳跃,都是构成自我的部分.人的智慧能够不断地学习,参透这其中的规律,用以贯彻那些真正高尚的正义,但若其中掺入了他人的情感,这些不稳定的因素,一定会在某一个地方爆炸开来.去窥探他人的隐私,既非秩序,也非正义.

不行的,不行的...。他的双眼感到一阵刺痛,光已经变得非常刺眼,带来一阵眩晕,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日记尚还在原处,完整地无辜.浮士德把眼睛狠狠地努了一努,却还是驱赶不走可疑的眩晕,只是手与额头越来越热,越来越热,越来越——

"学生——为什么不关门!"

生管老师的声音穿凿破壁,循声而来的是粗粝而又不失关切的妇人好奇的眼光.

妇人嘴巴里还嚼着口香糖,但是很快嚼不动了.她飞到一张像是机枪扫射过一般凌乱床铺边上,大声呼唤与轻声呢喃并行地拍打着一个学生的身子.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个学生终于还是晕过去了.

另一张床上的电脑里,计数的程序正在冷酷地闪烁.

还有两个小时.


08

大概还剩一个小时.

蜘蛛有八只细长的脚,滚圆而毛绒的下腹,以及总是在互相擦拭着的两片颚,它像苍蝇一样搓着手,恒踞在浮士德的眼球上.浮士德挪不开视线.在眼球的上方,是一个滚圆毛绒的下腹,八条四相伸开的腿.蜘蛛思考了一会,把两片颚深深地插进眼球里,仔细地啜吸着什么.浮士德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流失,但是他动不了手,他的四肢似被拷在一张铁床上.而蜘蛛似乎吸得很过瘾,慢慢地,浮士德也感到什么东西在交换,一股温热渐渐传遍了全身,他紧绷着的四肢慢慢松开,但是眼球关不上,只是蜘蛛嘬吸的疼痛,慢慢地减轻,好像慢慢也有光——

"...醒过来了吗?"

温热感渐渐找到了来源,应该是在左脸颊.他睁开眼睛,蜘蛛便如光一样散去,重归于他的视野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和,友善,细致,可爱的脸.

"荷蒙库鲁斯."他轻声叫出来.

眼中人扬起的嘴角再一次微微上扬,使得原本温柔的微笑重新露出独属于荷蒙库鲁斯的狡黠,迅速让浮士德整个意识清醒了过来.但清醒过来的只有意识而已,他尽力驱使身体使它站起来,但是沉重炽热的身体只是象征性的在被子里抖了一抖.他的眼睛迅速环绕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荷蒙库鲁斯的床上.周围一切破坏过的痕迹已经消失,就像每一天早上他醒过来所看见的那样整齐.门已经关上,连接阳台的玻璃门半开着,有风慢慢吹过来,但只是散步一般的程度,风脚也很安静.浮士德探出头想看看更多,荷蒙库鲁斯的手便抚上他的后脑勺.

"不要乱动.你现在很虚弱噢.我赶到的时候,生管老师正在房间里照顾你呢.真奇怪...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就烧得这么厉害."

他把手从浮士德的脑后移开,轻轻放在浮士德的额头,浮士德感到身上立刻传来滑腻的触感,是荷蒙库鲁斯的皮肤.他一阵激灵.

"大概可能是风寒引起的.已经是深秋了,风一吹,即使是站得久了,在风里也会感染的吧...不过没关系,药我和生管老师已经泡好了.啊,我还自作主张地加了一点糖."

边上的桌子上面,画着小奶牛的杯子里确实慢慢升腾起药草的味道,混杂着一丝甜甜的香气.

"现在是几点?"浮士德问.

"啊...四点多."

浮士德慢慢地缩进被子里,他紧紧闭上眼.他觉得很渴,两片喉肉像缺氧似地在原处一张一合.在暗处,荷蒙库鲁斯的呼吸声被放大了百倍.他要说话.

"你是怎么回来的?"浮士德睁开眼睛.

"我是走路回来的."荷蒙库鲁斯像往常一样狡黠而温柔地笑着.

"你今天有课."

"我今天是有课."

"你是今天下午的课."

"没错."

"你回来了."

"我请假赶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出事情."

"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空气开始绷紧.荷蒙库鲁斯却还冷静而温柔地笑着,他的双眼对上浮士德的双眼.他第一次那么清楚的看这双眼睛,似乎是特别的紫色的,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因为我收到了消息."荷蒙库鲁斯说,"亲爱的海因里希."

浮士德听见脑袋里重重地轰了一声.但是荷蒙库鲁斯始终微笑着.

"对你现在虚弱的体态..可能这个消息不太好.不过我想,这样的事情终究是会发生的."

"海因里希·浮士德在收到那个挂着恐怖紫色笑脸的病毒,或者直接把它称作'紫色笑脸'吧,那之后一定会花全力去清理这个病毒——因为海因里希·浮士德有这样的学术性的高傲嘛.然后呢,因为幕后黑手的努力,他并没有那么顺利地解开这个病毒,所以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

荷蒙库鲁斯紫色的双眼跳跃着,像在火中逐渐融化的巫女的禁果.

"而他会认识'帕拉塞尔苏斯',因为'帕拉塞尔苏斯'也想让海因里希·浮士德认识他.这个貌似学富五车的人大概并不会给海因里希·浮士德提供多少学术上的帮助,但是说不定会得到他的崇拜,因为海因里希·浮士德的学术性的高傲也未必就是学术本身,而是高傲本身嘛.总而言之,他们可能会建立起一种无话不谈的氛围."

"包括对白客论坛那帮家伙的讨厌啊,对教授的陈腐无聊感到讨厌啊,对生管阿姨过分的关心感到厌烦啊,对社交也感觉无比排斥,诸如此类的事态,都是浮士德的人生."

"你——"浮士德的喉咙像火烧一样.

"但是呢,作为偶像被崇拜的'帕拉塞尔苏斯'一切反应都很好.不过唯独在谈到一个叫'荷蒙库鲁斯'的人身上的时候,这种偶像信仰似乎发生了一点点动摇.因为这个'学术性高傲'的偶像终于露出了一点——应当说是马脚呢,还是破绽呢?因为这个'偶像'本身就是电子世界里虚构的."

"至于荷蒙库鲁斯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一年半以来一面兢兢业业地照顾着海因里希·浮士德的起居生活,一面作为幕后黑手而给海因里希·浮士德出上一点难题.也就是说,作为室友的他,隐瞒了自己的电子信息技术,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戏文专业的学生,找着机会给真正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下了一个套而已."

"至于'帕拉塞尔苏斯',或者是'奥托·冯·俾斯麦',那也只是这个哑谜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把手从浮士德的额头拿开,浮士德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划开了锁屏,往里头不紧不慢地打上几个字,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

在床的另一头,浮士德仍然大开着的笔记本电脑里,传出了只有浮士德认识的声音,是白客论坛特别为会员之间的沟通,制作的消息提醒音效.

像过载的电子汇聚的雷电刹那白过后的天幕,音效过后的房间出奇寂静.

那也不过是闪电,闪电是剧烈的离子碰撞,那之后会大量地生成水,所以它也不过是暴雨来临前的前兆罢了.

"外面真的开始下雨了啊."荷蒙库鲁斯说着,把头望向开始飘雨的窗外.

桌上的风寒药还在飘着热气,这时是下午四点半,还有半个小时.


09

XXXX年 12月 22日 晴

亲爱的日记:

我今天终于搬到了海因里希·浮士德的宿舍.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了,但是从第一次以后就失去了音讯,而现在失而复得,我不感恩什么上帝,但却也深感幸运.不过算了,我也不想对您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因为实干是最重要的.所谓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

于是,今天便是计划的起点了.


XXXX年 6月 23日 多云

亲爱的日记:

我花了很久制作这个病毒,而刚刚,海因里希正在熟睡,于是我打开了他的电脑,把病毒装载了进去.不出意外,它应该不久之后就会开始运转,而最终希望它会到达彼岸.

我的水平其实并不是很好,老本或许不够吃——但我确信搪塞海因里希的程度已经足够了.唯独在这种方面我尚有天赋.我不信主上,但是宿命论却深得我心.专业不对口就是很麻烦...不过半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而海因里希的努力也不会白费——如果我的计划成功的话,那么这句话就能够得到验证.

但是我有一点累,虽然这对计划的全貌来说不算什么.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过程的实现,若是由理科生来做会更轻松吧.

不过,这当然也可以算艺术的一种,如果要归类的话,应当算得上微型的"装置艺术",或者乃至拥有更加宽广的外延——或许是一种新的艺术形式.

但是我不愿在理论上花太多的时间.这倒不是我排斥理论,而是海因里希·浮士德称颂实干——这是我早有预料的,也可以说是我推得的结论.

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就太好了,不信神的人也会感恩神迹的.


XXXX年 4月 1日 阴

亲爱的日记:

"帕拉塞尔苏斯"和浮士德谈得很来,尽管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是我也会因此而感到高兴.

而离预定的那一天也越来越接近了.我的眼睛竟然有些厚重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明白,因为你只懂得记录与抓,而不懂得咀嚼与品味。我知道我内在的本质是个什么东西,因而我感到感动。我并不羡慕女人了——我不用忍受疼痛,就能明白孕育生命的美妙了。

而我与海因里希一同书写。


XXXX年 6月22日 雷阵雨

亲爱的日记:

来了。

晚安。


10

荷蒙库鲁斯把尚还冒着热气的风寒药端了过来,对着嘴唇吹上几吹,抬眼望见了一对眼睛,在里头,渐渐升腾起了一股莫名的黑火焰.

拿药的人的手就这样悬停在半空中,透过弥漫着的水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病人的眼睛固然闪着火光,但也仅仅是看着前方.

"你给我拿走."浮士德低哑的喉咙忍受着过量的怒火.他的双拳紧攥着,里头却什么也没有.

"在生什么气呢."荷蒙库鲁斯包容温和的语气此刻已经愈发显得嘲讽,他顿了顿,在想着一个毒辣的称呼,"海因里希."

荷蒙库鲁斯并不移动,但只是把双手打得开开,似乎即使浮士德此刻猛扑过去,他也打算一并忍受.床上的人几乎是弹跳起来,愤怒的肌肉几欲违背身体的疲累而绷得很紧,荷蒙库鲁斯的眼神没有变化.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我绝不会再说那句话.我后悔说那句话."

"是哪一句呢?"紫色的眼眸浅浅地笑着,病人的脸一下变得通红,这流淌着的血液里裹着羞耻,疾病与愤怒,全都是过量的.

"每一句,荷蒙库鲁斯,每一句话.我曾经交付给你的信任,我曾经打算与你分享的空间,我曾经打算奉送给你的爱意,我和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恨透了你.你所做的那些卑鄙无耻的举动,彻底粉碎了我对你的所有幻想,听好了,荷蒙库鲁斯,给我把药拿开.我输了赌约,我不用看到今天晚上了,我承认我的失败——但我绝不是输给了技术,我是输给了你的卑鄙手段,荷蒙库鲁斯!"

浮士德尽力把每一个字咬的痛,他瘦削的声音踊跃着.但荷蒙库鲁斯只是在原地坐着.

"我承认你说的话,浮士德,因为我理解你."

"你不理解我!"他抓住每一个缝隙在发泄自己被欺骗的怒火.

"先且安息,浮士德,因为你说的越多,我越能理解你.你不明白——过量的情绪可以暴露出一个人的内心."

浮士德只是瞪着他.

"不明白吗?那我就举一个例子:海因里希·浮士德先生总是觉得自己过分优秀了一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火光.浮士德看见了,不由得抖了一下,眼里的火苗立刻蜷缩了起来.或许此时有人从荷蒙库鲁斯的背面看见浮士德的眼神,会觉得他或许看见了什么恐怖邪恶的东西.但荷蒙库鲁斯的眼神,竟然在这样邪恶的话下,闪烁着满是期待与希冀的火光.

"我知道你暂时或许很难理解..不管是我的激动,或是这件事情本身.不过我可以很耐心地解释给浮士德先生听,因为我很理解你.我理解你是一个完全自负的人,海因里希·浮士德.你总是过分地估计了自己的本领,也过分估计了自己的高洁——我说的没错吧?"

"胡扯八道——"

"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你不能接受,若能够像我一样接受自己,那你就不是今天的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温和,和平常一样耐心地忍受着浮士德的脾气.但现在,浮士德没有办法生气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个人的思想:幼稚,怪诞,两面三刀,邪恶,所以他光火,因为这无聊的个性招致了他一年以来的恶作剧一般的爱恋,付出的时间与感情全都闭合在忽然裂开的真相沟谷里.他咆哮,他生气——但当他理解了的这些又如同他之前理解的那些一样被倒进新的回收站里时,他对这个人有了一种恐惧.荷蒙库鲁斯的狡黠全在嘴角,可双眼却满溢着热情,盯着浮士德.

"那么先从您的本领开始吧.当然啦,你一定比我清楚,自己交付上去的作品,是怎样地被评得了奖项,是怎样地举校上下地受到教授们的赞叹.."

"教授造假?"浮士德死死盯着荷蒙库鲁斯."绝不可能.我从来不走关系,也绝不巴结他.今天中午,教授才亲口和我说过——"

"我没有怀疑你造假哦,海因里希."荷蒙库鲁斯诚恳地说."我相信那些作品足够担得起这些赞美.因为那是我亲手写的呀."

"你——"

"我既然能够亲手在你的电脑上种下病毒的种子,当然也能够修改你的作品呀,海因里希."

浮士德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有话要讲,又好像只是为了表达全然的震惊,但如果只是从外表上看上去,在病痛的加持下就像是快要断气的临终病人,脖子上不断有细密的汗珠从青筋旁,青筋上渗漏出来.荷蒙库鲁斯再一次把手机打开,调出了一个文件,在浮士德眼前晃了晃.

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倒跨棕榈枝的一片羽毛,闷死临终病人的松软枕头,无害而又神秘地,那些陌生的编码扼住了浮士德的咽喉.

凭借文件的标题,浮士德记起来这是一个软件分类程序.当初制作它的目的,是希望运作起来以后,能够将自己桌面上凌乱的文件进行有条理地整理.他满怀信心地把这些野心写在了软件简介里,但是每日每日地研究却愈发艰难.当他好不容易凭借自己脑中与书中所见将最终目的拼凑起来,眼见它慢慢悠悠地运作起来,加载中的滚轮缓缓地开始剪切,复制文件,最终将其分为几个小文件夹的时候,他满足地睡下了.他记得当他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得知拿到一等奖的时候,短暂地兴奋之后,他很快平静下来.他见到周围的人的眼光朝他汇聚——这个极少听课,成天闷在自己的书桌里的怪人,最终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而那些四散而来的眼光,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庸.当他和荷蒙库鲁斯分享的时候,他脸上仍然温柔而狡黠地笑着:

"这是你应得的."

他的确觉得这是他应得的.于是他忘记了所有代码——那些都已纳入自己手中——只是像孩子一样把桌面弄乱,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它矫健地把弄乱了的文件细分成十来个文件夹.尽管比起实验时快捷方便了不少,但那进步在他眼里是"应得的."

而现在在自己眼前摇晃着的代码,它的名字是熟识的,它的运作也是熟识的,但在其中一段代码,浮士德却是完全陌生的.

这段代码简直太漂亮了.提速增效,还兼增加了剪定文件属性的功能,增加了对文件的识别度,甚至拥有他在使用时也没有发现的特别功能——通过修改文件夹图标增强文件类别的识别度.这一切太完美,完美的他确实无法相信这些代码是他所写的——他曾经在书上见过,却没有亲手将它写过,因而他开始颤抖,有如曾听闻预言的人,在亲眼见证剧变时所感的渺小与惶惑.他想起教授所说的,在那个病毒与自己的作品之间,诡秘的共同点.

"看一看吧,浮士德.我猜你也是第一次见到它呢."荷蒙库鲁斯的声音在光电间回荡."所以我拷贝了一份,让你有一天能够见识到它.我不会完全地修改那些初衷,那是你的希望.所以我补充了一些东西,让这个程序更可爱——更容易变成你的骄傲."

一根手指忽然从光影之间插过,在手机屏幕上跳跃着,拽拖着,拖行着,飞驰着,是文件的海洋.

伴随着飞驰的文件,刹那回溯的是熟悉与陌生交织着的数字,曾经触碰过这些,刹那失温的手指,见证的瞳孔,逐渐失焦.他轻轻地呻吟出声.

还有二十分钟.


11

XXXX年 4月3日 旱

亲爱的日记:

同时进行两份工作真的很累人,加上我还需要同时辅修计算机.或许编这个病毒和编这个论文的程序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我希望把这观念上有害的东西和观念上有益的东西尽可能地区分开,但是它们似乎原本就是一体的.世上好的事情与坏的事情本来就是共生的,真理就像是那两面的瑞格蕾尔,选择白天或是夜晚的面貌都有可能使人陷入疯狂;唯独尊重它的全貌时,它才会显现出最美的样子.

但是我想,我或许没有办法达到.浮士德一定是无法达到的.可这只是我的感觉,我的直觉,我的直觉暗示给我.正如我所认知中的艺术一样,人见不到缪斯,但缪斯却会抓起人的手.

好在当我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把手上应做的工作做完了.夜很深,没有人,闭上眼睛昏沉沉,但我的心灵是明亮的,因为有源流将其滋润.


12

浮士德感到自己漂在半空中,双脚踩不着地面.或许这是发烧给他带来的幻觉吧.他的双手扶摇没有重量,只有脑袋还昏昏沉沉,意识,景色,全都被搅拌在眼前,有青色,有黄色,还有飞驰而过,连绵不断的紫色.上方灰黄色的床板,好似一片汪洋,涟漪在缓缓地摇曳着,而那透黄泛紫的水里,不断地有鱼一样的字影,"唰——"地滑过去.

"像这样,对自己的才情深信不疑着的,海因里希·浮士德,也同样地深信不疑着他的高洁.或者,不如说吧,正是因为深信不疑着自己的高洁,才如此依赖自己的才情."

紫色虚空中倏然睁开的双眼,温暖,轻佻又真挚,和身后摇晃着的波纹一样,闪烁着紫色的光芒.

"打个什么比方呢?就拿我们都擅长的那个领域来说吧,当然啦,你终于已经了解了自己的能力和我并非一个层面,但是我会尽量让你听懂的."

"比方说,你一定对电脑病毒都是害物这件事情深信不疑吧?我想也是的.正因为我们对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的病毒有所恐惧,才会用相同恐惧的名字来命名它."

"可是呢,即使是那些病毒,也有自己的价值.虽说我在计算机这件事情上瞒过了你,但是关于戏文专业的事情,我可一点也没有说谎啊.我当然还是个艺术生."

"啊,话题扯远了.我是想说——我曾见过用生物病毒制作艺术的人.当然啦,总会有无法理解的人在想着'万一传播出来可就不好了'这件事情,但是,他们也是这个艺术品的一部分.正因为有对病毒的恐惧,被困在培养皿里的它们的美丽,才显得如此弥足珍贵.危险也可以制作美丽."

"当然了,和他们的元祖一样,也有使用电脑病毒制作艺术的行为艺术家.不过,我只是在陈述关于价值的问题——虽然我的身份和我提到的这些事情可能会让你产生联想吧,不过那并不是我的目的——总而言之,正因为你深信电脑病毒是害物,最后你才会被它困住."

"这可不是什么哑谜.我就直说了吧,你相信你的作品是完全高洁的,所以你毫不怀疑它的真实;而你也相信病毒是完全丑恶的,所以你无法发现它的一段代码也使用了你的作品中的代码.虽然这都是我的作品,但'发现'这件事情却在你的眼中."

眼前的那双眼睛渐渐变得模糊,周围的紫雾开始涌动,蠕动着地吞吃着青色与黄色的薄纱,反倒是它们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在浮士德的鼻尖围绕——大概是风寒药的味道,也可能是枕头的味道,乃至很可能是发热的肌肤的味道.但是那双眼睛,却始终占据着天穹的视野,俯瞰着另一个世界.

"这很重要啊,浮士德.你过分相信了自己的高洁,却误判了你的生活."

"你很鄙夷白客论坛的那些人吧?他们彼此吹捧着自己并不认同的人,只是因为无法质疑他人的正确而已.而一旦嗅到不正确的味道,便立刻把别人撕成碎片.你厌恶这样的凶暴对吧?但正确却是事实.他们不过是遵循正确行动而已,不如说,没有他们狼吞虎咽地嗜求正确,白客论坛不可能目前还如此井然有序——因为在他们所撕扯的那些错误里,有着对这些打击黑客怀恨在心的人投下的病毒."

紫色的视野变得锐利了.

"你笃信他——啊,虽然是我做出来的——那位'帕拉塞尔苏斯'的高洁,只不过,他除了倾听你的生活,打扮成学术分子的样子以外,却什么也没有做过呢."

"他的帖子——或者说我的帖子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我想,你或许觉得是白客论坛的人肉眼凡胎不识人吧.但那个木马分析确实是普通的作品.无人问津的缘故,不过只是真正普通而已.但是你不知道,你发现不了呢."

"因为他已经被赋予了'高洁'的品质.尽管是我扮演的,但却只骗到了你.而你之所以被蒙骗,正是因为你笃信的高洁.你被那个东西框住了生活呐,浮士德."

并成一对的紫色双眸开始分开,向着相反的方向开始移动,在浮士德的天空上盘旋成圈.被它们搅动的紫雾,慢慢也吐出一些青与黄,但有些一吐出便变作紫色,像液体般消散在世界里.

"接着呢,是你所厌弃的教授先生.我记得你曾说他陈腐吧?这确实是非常恰当的比喻.放置的时间过久了之后的食物,会慢慢地变臭与腐败——因而人也一样——所以你这么想.恰好教授上的内容也刚好被你所掌握,于是你理所应当地讨厌他,这确实是合乎你的哲学的呢."

"但是呢,他也只是在尽自己的义务而已吧.尽管对你而言,他所讲述的内容确实落后了一些,但对大多数人而言,他还是一位智慧的老师吧?他待人热情,对学术热切,为人也可称豪爽——绝不是一句陈腐可以遮蔽的吧?"

慢慢从空中浮现的,是滚圆油腻的手,正被送入一张肉粉的嘴巴中.两片嘴唇一嘬,圆滚滚的手掌就立刻化作烟尘,虚空里坠下数颗硬邦邦的碎屑,还带着烘烤的香味.

"啊——说到对大多数人而言,大多数人也在浮士德先生高洁的屏障之外吧?"

面前忽闪过许许多多的魂灵,发着各色的光,在半空中浮游着,但到了另一头,又立刻化作烟雾.

"和荷蒙库鲁斯说过的厌弃,已经不计其数了.有被认作是巧言令色,和所有人都笑脸逢迎的人,未必就是谄媚,而是心怀着善良去接触每一个人也说不定吧?有被认作是自我意识过强,哗众取宠的人,未必就是刻意搬弄是非,而只是想寻求认同吧?也有被认为是擅长钻牛角尖的家伙,事事都以自己为中心,可未必就是控制欲强,而是作为众目睽睽之下,想要独自激浊扬清,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吧?也有被认为是炫耀自己的武力,而毫不留情地便将暴力向别人挥去,可未必他不是无计可施,而以最后底牌捍卫自己的权力吧?——而这些可能性,一碰到你的高洁的地界线,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你把自己关在严苛的道德高地上,冷酷地俯瞰着自己的生活,可是到头来,却没有看清所有生活的可能性,只是选取了适合自己生存的那些可能性吧?"

"信仰着正义,崇敬着知识,讴歌着美好,认定着善良,追击着丑恶,这都是高洁的律条.但这些是你的自我催眠,浮士德."

他看见紫色的天穹在撕碎,两颗回转着的眼珠渐渐停下,接着从瞳孔开始裂开.他浮着的虚空慢慢地向下一块块地陷下去,接着是一片片,陷下去的部分便成为一块黑洞洞的东西,先是一块,再是一片,最后是大面积的塌方.他的身体渐渐有了重量,从初始的缓缓移动,开始变成加速下坠.

"为了能够更好地达成正义,而降下了正义的标杆;为了更快地获得知识,稀释了知识的分量;为了制造更多美好,增加了美好的虚伪;为了消灭更多的丑恶,制造了更多的枪靶.为了唾手可得,而不惜歪曲通往它的道路."

"我可以理解你啊,海因里希·浮士德.只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所见到的海因里希·浮士德却不是你所见到的.在人人忙碌的白客论坛里四处挑衅,在善意对待自己的老师面前颐指气使,孤僻地行走在人群里却始终疏远着人群,在宿舍角落的一隅,始终逃避着真实的世界."

越来越快的下坠里,他感觉不到地面,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

"我所说的全部是忠言,海因里希·浮士德."

忽然他感觉到了着陆点,但速度已经太快,全身已经与空气摩擦得过分燥热.他抑制不住的声音,快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你是一个虚构的人."

灵魂撞进肉体,他坠落下床,疼痛逼他睁开眼睛.

"啊!——"

被子蛇一般缠在他的大腿之间,和他的汗液黏在一起,沤得滚烂.在上方,依然悬停着的,是一对眼睛.他的双唇颤抖,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我是骗子——"

那双紫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真挚的光闪着期待.

"我输了."

那双眼睛闪动了一下,接着,坠落在地上的浮士德,感觉到胸膛贴上了一阵温暖,接着胸口被环上温热的臂弯.他听见轻佻的语气的敛收,另一种他所熟悉的温柔浮上心头.

"但那也不坏."

他看见真挚的眼睛微微合拢,睫毛间夹着柔软的慈爱,他的瞳孔立刻惶恐地缩了起来.

恰好窗外雷电划过,旋即浓黑下来的天空,刹那化作白昼.

还有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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