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诺厨。乖巧的诺厨。
花蛾激推中。

【原创】郊岸边浮世选·李罡路大教堂布道会

                                             第一章 

建造乃是人的本能。五千年以前,野人们在长江沿岸用木头建起了干栏式建筑,一千年以前,另一批野人在复活岛用石头建起了摩艾,一百多年前,稍微文明些的人在巴黎中心用钢铁盖起了“铁娘子”,二十年以前,外来的电力工程师又在S市中心建下了得金阁电视塔,而恰恰是一个月以前,不知名的高利贷商人又在得金阁电视塔的对面盖起了高层建筑,郊区公寓“掌外明珠”,打破了二十年来S市得金阁电视塔孤单守望的格局。时间在不断证明着我的观点。

而且,楼之间会相互较劲。比起争第一,人更喜欢争第二,建筑也是一样。在得金阁电视塔的周围,那围墙一般排列起来的建筑全都谦逊地矮下一头来,用不成文的默契证明这观点的一半。剩下一半,则要微微走近一些才能明白。天台被高了五十厘米的,天线未必比人矮;屋顶被一边改过的,总会想办法弄出一个彩色夺目的招牌。不然就干脆全身挂上LED彩吧,即便矮了一头,到晚间,也能衬得其他建筑附庸风雅。得金阁就夹在这勾心斗角里,注视着野蛮又恭敬地生长着的S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得金阁电视塔和S市,得金阁是道人,S市是鸡和狗。

到后来,这个词还指郊区公寓“掌外明珠”。于是得金阁电视塔的对岸,慢慢地站立起一个“掌外明珠”建筑群,隔着砂洗江的江水,在不同性质的忙碌里撑起S市的两片天空。

我拿了钥匙,从S市的其中一片天空里出来。天已经昏了,我的脚掌摸着地砖,在小区停车场里找到一辆漆黑的车。这应该是一辆“布加迪威龙”,只不过仿得十分粗劣,从外观上已经看不出原本和现在分别是什么车型。所幸是天已经黑,没人看得见我钻进这辆丢脸的车里。我对着这辆不伦不类的仿布加迪威龙哔哔啵啵了半天才打开车门,刚出停车场就在如汗毛树立的楼房之间满头大汗地穿行。一个多月前我坐在同样的车上赶到公寓时,我巴起脖子,八米平房连成的天际线疏松又整齐,连云也在里面游泳。今天,从那些朴实的地基之上,竟然活活长出来几节儿,那露在高楼大厦外的空空一截却给裁得长短不一,而里头的云自然还是是云了。最为难看的就是那夹缝里一栋通体草绿的防风布,像是平地拔起的树,被框死在了方块里。遇见多了,便平地成了一座方块树森林。一座接着一座,而夜幕已经降临许久,我的眼睛一阵眩晕,便迷失在方块树森林里。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方块树们,毕竟那只是茧。掉进茧堆里当然是怪恶心人的,不过比起斥责毛虫们为何在此化蝶,人们更多会嘲笑不小心摔到里头的倒霉蛋——也就是我。在我踩着油门一阵冲突猛进之后仍未走出迷雾森林时,我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对这辆不伦不类的仿布迪加威龙的歉意。虽然它拙劣的仿制使得它下辈子也没有机会带着主人冲进超跑俱乐部,但至少在平日里,它还起码发挥着汽车最基本的功能:到达目的地。我暗骂了一声,心有不悦地打开手机地图,等着导航发话。

我要去的地方是S市唯一的一个大天主教教堂。比起传统意义上的城郊混合带,这个叫做“圣荷鲁斯”的大教堂还要更靠近“掌外明珠”公寓建筑区一点点。它虽远在城郊,但实则已存在有五十年之久。初建时是何种模样,据现在的建筑学家说,他遍历全S市,也已无人知晓,只知模样变化颇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它香旺火盛。近年来虽散客骤减,但位于教堂接待人员核心的基督徒仍不辞辛劳,礼拜,告解,忏悔,无论寒暑节假,人流从未断绝。

去往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竟然迷路了,我心说是否是因为我不信他们的神,而被他暗中下了绊子。耳边清脆的仿女明星声告诉我:“前方二十米右转到达目的地”,我就知道狭隘的其实是我,于是心情畅快地解放了这辆仿布加迪威龙,让它在使命完成之前做最后的冲刺。

从这个拐角右转,“李罡路”的路牌便清楚地插在路边了。于是我的脚掌缓缓踩松,把车窗摇下来,在不同颜色的LED灯光下从我的视角仔细辩认着向我走来的一个个建筑。

第一个是炸鸡店,里面滋滋的声音一直传到屋里,隔壁一束目光紧紧盯着炸鸡店门儿,是隔壁在嗑瓜子的水果店老板娘,嗑瓜子的时候就顺嘴吐到隔壁饭店觥筹交错的桌子下,和鸡骨头一起被伙计一起扫干净。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从半世界的白炽灯光里荡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趴上了我的车窗。

“哥们儿!”他打出一个饱嗝。“这车不错哈!

这是张坑坑洼洼,胡子拉茬的红脸,笑着,酒和口水和什么别的水流的满脸都是,拧在肉里面。他的胳膊肘连头一起快塞满车窗,肚子顶着车门,弹上了几弹。我心里一惊,差点油门踩脱。车吃了一鞭,往前打了好几个踉跄,但他竟狠狠地“嗯——”了一声,脚下生起风来,不觉竟跟出好几米去。

“哥们儿——不厚道。”他撅起嘴唇,生起气来。“我知道,这车,车,快——布加迪威龙。别当哥们我——不识货。别嘚瑟!别嘚瑟..我见的多了我。”

车窗口的酒气热情似火。我虽然平日里总会莫名其妙地醉过去,但那不过是叶公好龙。我喝味,他喝醉,此刻我就像车窗前的摇头娃娃,除了不住点头什么也做不到。正当他要钻进车窗,进一步地和我亲密接触时,一只细瘦有劲的手在车窗口拦住了他,把他从车上抠下。紧接着是车外的一阵嘀嘀咕咕,接着那醉汉便摇摇晃晃地走开,回到了饭店。窗口的肉离开了,显出饭店旁一条巷道来,我心中感叹失去才知视野珍贵。可好景没多长,刚刚那只细瘦有劲的手扒上了我的车窗。

“朋友。”他的声音快捷有力,接着一张白净俊俏的脸伸进我的车窗里来,淡淡地笑着。我又一惊。

“晚上寂寞吧。”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这时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寂寞哇——”刚刚那个醉汉的声音穿凿破壁。帅哥没打算理他,接着说。

“我这——有个好去处。”他塞进来一张小卡片,接着双手一指巷里。我惊讶起来,丢出一句“我去教堂”就油门一踩向前开去,那帅哥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到地上。我关上车窗,只听得背后一声骂。

“妈的!”

我又走远了一点,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而那背后还在骂。

“装什么清高!还不都一样...你倒是进去啊!”

这句话让我错愕了好一会。我摇下车窗,那个摔了一跤的帅哥已经不见了,大概已经躲到巷子里去了。我慢慢地倒回那条红灯巷,把头伸出望了一望。

红灯巷旁的饭店在觥筹交错。方才那醉汉喝得高了,猛地朝北将手中玻璃杯一摔,越过红灯巷砸在一家店面的地上。旋即,一道沉默的门扉里折出一线堂皇的光,一个修女打扮的老太太伸出头来,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

“吵你个头哇!”

那一桌的酒客便被定住了一般,醉汉高举起的手也悬停在半空里。那老太太伸出一只手,隔着空气点着醉汉的鼻子,咬着劲说。

“慧灵大会不知道哇!下地狱吧你!”接着堂皇的光,重新夹死在已经沉默半晌的黑暗里。少顷,碰杯子的声音又重新响起,那建筑却不再动换了,只是里头还隐约透露着光,和李罡路的其他灯光搅在一起,这大概就是我至今才发现它的缘故了。

我把车停在对门。倚着这辆黑夜中隐匿身形的仿布加迪威龙,望着这座“圣荷鲁斯大教堂”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我走上前去,摸着刚刚老太太探出头的那扇门,伸出打算敲门的手来。

“咦——”

我伸头望饭店的方向望去,“谢主隆en”五个大字映入我的眼帘。借着隔壁饭店过分的白炽灯光,我看清了那一头发橙的金发,和一张年轻脸颊的满面疑惑。

“老师——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他朝着那辆停着的车望了一望。“明天傍晚再还也不迟啊。”

这个点钟来出门找人,无论想做什么,要么是脑袋有问题,要么是心里有猫腻。我看了看智天背后的红灯巷。

“你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啊。我们经常去这里面。”他的脸上还有红晕。

“什——”

“小酌几杯,小酌几杯。”他摸着头嘿嘿地笑了,“没人规定教士不能喝鸡尾酒啊!”

他那无辜的笑容让我心里升起一股对智天的歉意,他应该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假教士。更何况,托人帮忙的话,心里还怀着什么怀疑性情的鬼胎,那才叫虚伪。

“钥匙。”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把钥匙递给他,他朝着那辆伪布加迪威龙摁了一下,见它闪了一闪,智天把住我的衣袖,朝巷里拉去。

“我原本已经打算回家了——既然老师来了,再陪我喝几杯吧!”

如果不是智天领着我进去,我可完全不敢轻举妄动。一半完全是出于对窄巷的恐惧,一半则是出于对那位曾狡黠的望着我的,那位摔了一跤的帅哥皮条客的目光。一路上还有几位同样狡黠的目光,但没有我记得的那个帅哥。智天则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满脸嬉笑地推开他们递过来的纸条。

这条巷子竟这么深。智天拉着我拐过几个皮条客,一个彩票售卖中心,几家油烟厨房,巷子走尽,一个黯淡的招牌才得以见到,上面写着“企鹅”二字。智天推开门,里面很安静。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干净侍者晲着一双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双手悬停在小簿子上。

“叫什么?”

“咦——我刚刚才出去啊!平安临走前还和我打招呼——”智天吃了一惊。

“换班了。”侍者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手仍悬着。半开的门缝里,里面酒客的目光向这里好奇地张望。我不知所措,只是盯着不动声色的小胡子。这时,他的身后微微透出一线光线,里头竟幽幽地飘出一丝烟来。我吃了一惊,一个浓妆艳抹的红发女人手里握着烟杆子腾了出来。

“是卡埃多乙啊。”女人的声音外面裹着她嘴里的烟。小胡子侍者听闻转过身去,向着她点了点头。

“老板娘——我刚刚从这里出去诶!”智天冲她撅起嘴唇。

“那是怕你在这里又睡一宿。”老板娘吞吐着云雾,点点胡子侍者的肩膀。

“另外的那个,叫什么?”

“安栋。安全的安,一栋两栋的栋。”我先开了口。

“怎么写啊?那个栋。”

“木字旁,旁边一个东西的东。”小胡子侍者说着在簿子上划划。

“行,没你事了。记着这位教士,卡-埃-多-乙。成了。他以后再半路回来你就当没看见。”接着她闪进门框里。小胡子侍者把门大拉开,朝智天浅浅鞠了一躬,他身上那黑白色的侍者服竟显出一股优雅的做派。我对他的不安竟在这做派里一扫而光。但智天的脸色稍有点难看。他领我走进去。酒吧不大,但却很深,深的同外头的巷子一般,亮色和浊色的灯光在吧台和酒桌间来回穿梭,吧台的右侧竟有一台唱机,高声播着一首法国香颂,在香颂里穿梭的,是同小胡子一般打扮的黑白色侍者,向着客人们点头哈腰。这样一看,倒确实都是一个个企鹅。围桌三三两两的酒客看着智天,露出暧昧的笑容。另一个侍者凑上来,智天烦躁地支开他,领我往深里的包厢走去。而那侍者还不死心,对着我说。

“卡埃多乙刚刚怎么了嘛?”

智天加紧了脚步,我也没有回应那个侍者,只是在嘴里咀嚼着“Kaedoi”这个音节。

智天的全名应该是叫做“枫井智天”。自我认识他以后,我就很少再听见有人叫他的全名。他对外使用“Kaedoi”,也就是日语里的“枫井”作为他的姓,而我,或者说,大概他的朋友称呼他都只用他的名,即称呼他做智天。而不管是叫“枫井”还是叫“智天”,都难以窥伺他身上另一部分的神秘。唯有当这二者完全串联起来的时候,才得以一窥他的奇异。

先前说了,他的全名叫“枫井智天”。单看这个名字,或许会有人觉得他是日本人吧。的确,他长着一副亚洲面孔,不够挺的鼻梁,不够深邃的眼睛,不够丰满的嘴唇,光滑的下巴,这和外国人根本挨不上边,再听姓氏,他根本就应该是个日本人。

“哇塔西喏啊嘛累挖,卡埃多乙,请夺指教!”

他这口掺杂了两门语言一门口音的别扭腔调使我不得不去注意他。彼时他还灿烂地笑着,使我不忍心打击他的自信。但当我们确实成了朋友,他的腔调也总算有点长进了的时候,我鼓足勇气问正在喝汽水的他。

“说起来,你那时候的日语也太难听了吧?你不是个日本人吗?

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打了一个世纪响的碳酸嗝。“我当然是英国人啊!我没有说过吗!”

确实,虽然问起来的话,他都会如此义正言辞地声称他是个英国人,但是若不问,他与朋友相处的大把时间确实都在吃喝玩乐上。于是,在他终于从碳酸味的饱嗝里缓过神来的时候,智天零零碎碎地说起他的身世。他讲故事的技术是一等的烂,可与之不匹配的,却是他所讲的故事的传奇程度。为了避免折损智天传奇的魅力,我将其略微整理了一下。

枫井智天现在是圣荷鲁斯大教堂的一名修士,更为确切地说,他是修士里的牧师,在神父之下,而在一般的修士之上,是基督徒里的德高望重者,也是和枫井智天看上去毫无关系的身份。假设你是一个基督徒,你绝不会想让一个会穿着写有“谢主隆en”文化衫和牛仔裤的,成天在红灯巷里穿梭,只为喝酒喝到夜不归宿的一个人,来带领你们高唱“有罪今得赦免,瞎眼得以看见”,如果早几个世纪,这人就应该被烧得骨头渣都不剩。

但这场S市基督徒的灾难确实存在于此。谁该道歉呢?第一个要站出来道歉的是他的生母和生父。生母大人我可不知道她叫什么,但生父的话,应该叫枫井先生,因为在他们遗弃在英国街头的那个襁褓里便塞着写着一串罗马音和日式汉字的纸条,歪歪扭扭的英文写着“这是这孩子的姓氏”,但却没有名字。他们为什么要在英国遗弃这个日本男孩,其原因必已不可考,但或许他们看过卢梭先生的著作,明白西方比东方更讲“人权”,才不惜远渡重洋来到英国吧。因为正是在讲人权的地界,一双手确实在这巷道里捧起了这惨遭遗弃的东方男孩。

这双手的主人,便是第二位应该站出来向整个S市的基督徒道歉的人。就像圣母玛利亚在马棚里抱起耶稣基督一样,这位不知姓名的英国某市本堂神父神父抱起了这来路不明的东方孩子。用高尚的法悟开导他,用喜乐的神爱滋润他,用使人聪慧的学问教育他,阿爸像撒母耳一样,使他成长为谦逊,得知主爱的,万中无一的,承接耶稣基督的光耀的基督徒——智天眼睛里闪着光芒,这样告诉我。那严肃刻板的神情,倒确实像个英国人。

那位神父有没有那么伟大,从智天的话里是得不到答案。但有一些痕迹是可以肯定他的聪慧的。

Kaedoi Trinity,这其实才是枫井他本来的名字。在那位半途而废的日本夫妇的历史遗留问题上,这位神父给了一个完美的答案。至于枫井他把这音节自行翻译成“智天”,我总觉得无论怎样,掺杂了一点别的味道。毕竟那个词意义上是“三位一体”,糅杂着基督徒的浪漫。

当然,或许这样成长下去,智天或许现在已经继承了那位好心神甫的衣钵,成了那里优秀的本堂神父。但究竟是什么掺和进了现在的枫井智天的努力里?或许是教堂旁的时装店,或许是邮箱里的广告,或许是他偶尔经过的摇滚音乐节,或许是尼古拉·特斯拉的影像纪录片——但无论智天有怎样零零碎碎的借口,总而言之,那都是些和基督教精神无关的人类瑰宝。从那时候开始,智天可称纯粹的灵魂,终于接上了基督教徒大多不需要的地气。

从中世纪一直流传至今的基督教精神其一,就是对离经叛道者进行各色的教育。据智天说他是没受“多少”皮肉之苦,只是“阿爸很生气”的程度。智天将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用基督教的精神合理地进行了解释”,但“阿爸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啊——”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金发耷拉着。我在心里默默地抚摸他的头。

他走的那一天,那头金发也在风中耷拉着。已经知道无论怎样劝说也不会理解自己的智天,含着眼泪把一头黑发烫了“与阿爸一样的金发”,带着他的一头阿爸高飞远走。虽说我暗自怀疑他那发橙的金发究竟和正统的欧洲人是不是一个款式,但他总是明里暗里地暗示,“S市的烫发水平和英国比起来真是烂透了!”,把我的疑惑一次次塞回肚子里去。

我不知道他的“阿爸”究竟有没有读出来他金发里的意味,但他应该确实希望智天好好生活下去,否则,那他也不会让智天带上给全S市基督徒带来灾难的介绍信。

就和伏尔泰对东方皇帝有着荒谬的仰慕一般,东方的基督徒也对西方的基督教有着狂热的仰慕。英语与拉丁语的双语介绍信着实让S市的基督徒们伤了脑筋,但更多的是敬畏。像敬畏妖怪,神仙,撒旦,天主一样,敬畏着这金发的东方面孔的君临。但圣荷鲁斯大教堂也有自己的矜持,本堂神父虽老迈年高,但绝不可能让客人抢了自己的风头。于是,这场叫做《神爱的有限元》的演讲,由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Trinity大人教授,以圣荷鲁斯大教堂为圆心,以三分之一条砂洗江为半径在内的所有基督徒,英国最新潮,最现代化的教义理解。

东方人毕竟比较内敛,不太会鼓掌,也不太会质疑。枫井智天总算是作为牧师在圣荷鲁斯大教堂住下来,但也仅是住下来的程度而已。

“虽说我也觉得自己讲的很好,但也用不着把我供起来吧?”智天得意又落寞地说。他所说的“供起来”的意思,也就是他虽为牧师,却成天无所事事地住在教堂的单间里,什么活动也参加不了,就着他阿爸的面子吃空饷而已。他并不是不清楚圣荷鲁斯大教堂里的教徒的眼光。能恬不知耻地活到今天,智天也确实有赖东方人难以质疑的厚脸皮。这厚脸皮,大概就是他所情愿顶着一半英语一半日语的姓氏,再大大方方地把它们套进汉语里的气势所在吧。虽然诸事不顺,但日子也竟靠着这股厚脸皮的气势被他这样过下了三年。

所以,即便是在企鹅酒吧的门口面露糗色,Kaedoi Trinity的厚脸皮很快便也一扫脸上的难堪,在包厢里留给我一幅嘬着鸡尾酒的不知苦乐的半醉模样。

“肯定是因为老师你形迹可疑,才把我们拦下来的吧!”

他打着哈哈向之前那位坚持不懈的侍者要了一杯鸡尾酒,仇怨在彼此的屁股上“一拍两散”后,便借着这个劲头,搭我的话了。

“因为你看上去就不太像混Club的人嘛。”

“你才是吧。Club和教士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忽然,智天把嘴从吸管里一拔,把已被他喝得剩下一半的甜鸡尾酒推给我。

门外的唱机忽然停了,传来一个爵士女伶的歌声。酒吧应当是有驻唱的。这曲子我在我的美食节目之前的那个《绘声绘影》节目听过,是白光的《魂萦旧梦》。她的声音被一团烟雾包裹着,还带着沙沙的质感。接着,智天说。

“这可是老板娘亲自上阵呢——。你赶上了好时候啊,老师!”

“那么,老师打算拜托我的事情,现在也快点说了吧?”

我嘬吸管的嘴巴停在了原处。

“那么,老师,明天见。已经十点了——应该睡觉了,老师。”

智天在车玻璃后面打着哈哈。

“虽然如此...”我剩下的半只脚,踌躇着该不该跨出车门。

“我很困啦!本来其实可以到更久...今天喝了酒就更困了——老师也快去睡觉吧!平时你就是这么早睡的吧?”

在这样的牢骚下,我也不再好意思待在车里。

但是实际上,我没有那么早睡觉。

洗过澡以后,我就趴在靠着桌子上写起了第二天的美食短评。但是今晚的稿子却比平日里难写得多。

一说到美食节目,就会想到花样百出的辞藻,神魂颠倒的食客,以及似乎无时无刻都沉浸在使人六欲颠倒的唇齿间,高潮迭起的美食主播。在人们的心中,吃也能够挣钱,那么美食主播或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职业了,但我要说,这完全是胡思乱想。

第一,并不是所有的形式都适合做美食节目的。如果是电视节目,或者是电影的话,那些声光色兼备的画面自然对观众而言是一记暴击,但对于电台节目而言,那些干巴巴的赞美词却根本没法留住司机和乘客暴躁的心。相比相声和花边新闻,乃至路况咨询,做电台的美食节目,就意味着挣钱是很难的。

第二,并不是所有人都合适做美食节目。有的人或许会说,可是这世上总会有做的出色的人的。这话当然不假。一个电台美食节目,最合适的主播当然是声音甜美的美少女。“这个超好吃哦!”如果还带着一点台湾腔调,则更能激起人的好奇心。如果不是那样的美少女,是表演欲很强的人,当然也还勉强能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但如果这些都没有,“这很好吃”自然就是他电台生涯的墓志铭。

我当然是完美地避开前两条了。不过,即便是窘迫至此,凭借着阅历和经验,我还是能够勉强维持下去的。但是,最为难过的便是这第三点。

别以为能够终日吃美食是什么好差事。就像是音乐家听见鸟鸣时忽然溅跃出的灵感的花火一般,美食家的华丽辞藻,多半也是从品尝食物的瞬间中提取。然而,就像池田菊苗教授在发现味精时,他所吃的海带的美味已经全然注入到味精的概念里头去了,美食家所吃下去瞬间的美味,被过于肿胀的灵感全数吸收,产生的是无趣的概念,辞藻,描写与惊叹,而至于他们品尝的美味,早已经立刻消失在他们的舌尖。然后,电台的稿子再将这瞬间的感觉收割,接着再通过录播室里的电设备,变成了晚间驾车时,所有人嘴巴里的津液。但那毕竟已经不是我的津液了。吞吃的乐趣,已经完完全全扭曲为卖命的资本。

我早就说过,吃和被吃是人类的本性。当人类的本性还需要思考来获得的时候,那便是人类的悲剧了。

所幸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悲剧,因而这不是我的痛处。我的江郎才尽得怪罪到智天头上。为了帮我的忙,他说,我得写一篇关于那已经被他喝了半杯的鸡尾酒的短评来作为交换,什么时候播出都随我的便。

“但是,不赶快写完的话,老师会马上忘掉的吧?”

精明的家伙!

我写过凉菜,硬菜,甜点,小吃,宵夜,飞机餐与高铁餐,甚至还有军用罐头的短评。但我不会品酒。一方面是,我还没有穷尽素材到得向液体求助的地步,另一方面则是,我不胜酒力。美食家希求的是由0到1的质变,而从1到10的量变过后,我会立刻两眼发黑,辞藻都在天上片片碎碎飞,我跑着,跳着,肆意扑腾着想抓,第二天却只有黑黑白白落满稿纸,一片狼藉。

所以,即便是度数低如鸡尾酒,容量仅限半杯,我此刻已经开始有点晕晕乎乎的了。我抬起窗子,想吹点三十三层的晚风,让我的体细胞活动起来,但眼前却被得金阁电视塔晃了一下眼睛。

“哇啊!”

先前说了,“掌外明珠”公寓正对面就是S市唯一的电视塔“得金阁”,也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为了视野的自由,买了过高的楼层,而迎头撞上了这个压榨剥削我的工作单位。它因为建成当初通体漆成金色,所以但凡亮着一点光,那恶俗的外壳就会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而因为电台工作的特殊性,唯有万籁俱寂之时,得金阁电视塔才会停止散发它讨人厌的光线。

我揉了揉眼睛,望着得金阁电视塔思考。全S市最热门的节目,《听你听我听他》,应该正在覆盖全市吧。今天是星期五,这节目便更加火热。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温柔而知性的声线,诉说着观点与柔情。我的心中翻涌着不知为何的滋味。

还没有等到晚风,我的眼睛被得金阁电视塔晃得痛了,于是坐了下来。纸上的笔迹还是只开了个头。我狠狠地从鼻头通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打算刷一会新闻。

一条短信忽然插进我的眼球。

“事情办成了吗?”

背后还有一行小字:请点击回复信息。刹那间,酒精和血液冲上我的鼻梁。晚风适时地吹过,我的空白的稿纸和写了两三行的稿纸,在空中如碎屑一般,一片片地,一片片地飘,得金阁电视塔的金光仍然灿灿。

在我畅快地,挂着满足的笑容睡过去之前,我只记得在暴风般捶打过手机屏幕之后,按出发送键之前,最后一个字是“滚。”


《听你听我听他》是整个得金阁电视塔的骄傲,也是整个S市电台广播的骄傲。这档面向女性观众的大型夜间情感类节目,从它横空出世的第一天起,收听量便一路走高,甚至挽救了S市当地濒临灭绝的收音机产业。有流言说,电视组因此调整了节目放送时间。无论如何,它是业界的史诗,是S市媒体的一个漩涡。

位于这漩涡中心的,这段史诗的主角,毫无疑问就是这档节目的主持人苏谈评。在一个男明星的脸蛋儿成为决定性资本,而这资本又通货膨胀的时代,苏谈评老师靠着袅袅余音绕S市十年不绝,实在是一个传奇。他对于两性生活独到乖僻的认识,透过他低沉稳重的声线吹过连线女性的声音,炸响了S市都市男女的耳膜,不仅影响了听众的爱情观,甚至影响了包括我在内的一票从业者的事业观。他不仅有名,而且神秘。除了声音里知性善意的容貌,他真正的容貌是何等模样,甚至连电视台的同事都很少知晓。这样的男人,契合了人们心中对完美男性的幻想。除了少数像智天这样只听车载广播的散客,在S市的十点钟,联上苏谈评的线的女人,讨论着联线的女人的女人,因为女人的谈论而谈论起女人的男人,不满于谈论女人的男人的其他女人,织就了夜晚十点钟的《听你听我听他》的不夜城。追随了他的步伐三年有整,不愿输给他,而又希冀成为他的我,却仍然在苦苦构建着和交通线重叠的晚间车流安栋美食网络。

因而,第一次在短信里收到他的拜托时,我也非常震惊。所以当我第二天醒来,知道我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的时候,我的震惊更甚一层。我摁着道歉的短信,摁着智天的电话,在公寓楼下焦急地等待着那辆仿黑色布加迪威龙。这是我第二次令这辆车子感到难堪。

“我很忙的啊!”智天从车上下来,一见我就劈头盖脸地一顿抱怨。这是他的口头禅。今天换掉那身“谢主隆en”的T恤,转而换上了真正契合他身份的教士长袍的智天,骂起人来都带了些威严。但当他一脚踏进车门,衣袖给车门夹住,露出手腕下的电子表来时,我知道他还是自己。虽然我很想反过来说:“不是你的那杯半酒就不会这样!”但一来,这实在是太丢人了,二来,替我向教堂沟通了一整晚的智天确实也很累。看着智天确实更深了一层的黑眼圈,我实在是不忍心这么回嘴。

一路上,智天都在抱怨那些冥顽不化的教徒见了他脸色有多臭。基督教徒们彼此以弟兄姊妹相称,但究竟大家还是神性太少,人性太多,说服不了自己放弃喜怒哀乐,灵魂相近还好说,若天生异于常人,总免不了抱团排异。

“哪怕只是大家平常都在做的布道会啊!”智天长长叹一口气,差点没把油门踩死。“幸亏方葛济神父他老人家还算圣明。”

我的心里又升起一线愧疚,进而怨恨起拜托给我这项伤害友谊的苏谈评老师。所谓布道会,简单地来讲就是假借上帝名义,给教堂周围的乞丐或者穷人们布施粥饭与面饼,好让他们能够吃饱肚子。其实这发明,不过是模仿现在“甚嚣尘上”的佛教庙宇捏造出来的优良传统罢了。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尚还能看见圣荷鲁斯大教堂门前排着队领“圣体”的乞丐们,近几年却少有当年盛况。这并不是由于教徒们神性不足,连宗教最起码的善心都忘得一干二净,而是因为主耶和华的粥饭,似乎没有不远处的佛陀大人的素斋宴大气。乞丐也是讲尊严的,哪怕对他们来讲是过剩的。

智天昨晚上在教堂里和其他的基督徒吵得眼眶焦黑的原因就是这个。智天认为,面饼和粥饭在耶稣基督时是上等佳品,可到了今天,却很难饱足穷人与乞丐们的胃口,因此,在主的布道会上,便失去了最应当有的“喜乐”,不如把面饼换成罐头。而其他的教徒却认为,“面饼”是耶稣基督的化身,是这布道会的魂灵所在,不能予以取缔。精神上早已超凡脱俗的信徒们,今日却还为别人的吃与被吃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是叫我笑掉大牙。

但我不能笑。智天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非常的认真。

“幸亏方葛济神父他从中调停,罐头和面饼让大家自由取舍。那么,大家一定都会去取罐头的。”他说到此处,又扬起必胜的笑容来。“让我们下星期见分晓!”

我应付似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苏谈评老师。既然智天已经不再抱怨,我的怨气其实也已经消了大半。但我的心中却升起别的疑惑:他为什么偏偏想在圣荷鲁斯大教堂办布道会呢?

苏谈评老师不需要靠这种虚情假意的布道会来增添什么名气。况且,我曾记得有一期里,就曾有一个基督徒痛哭流涕地向苏谈评老师倾诉她的凡心,当时苏谈评老师怎样柔和而知性地用凡间话语打动这不幸的堕天使,一时传为佳话,足见他在教徒中的影响力。因而,说句残酷的话,虽然智天这么勤勤恳恳地帮我张罗,换做是我来做这慈善,完全可以挑那香火旺盛的宝藏寺,或是后来居上的舍利塔。圣荷鲁斯大教堂的布道会,正如它的面饼一样,用来饱足自己的慈善之心未免太过干巴巴。

我们正前往得金阁电视塔。此时正是早上十点,距离《听你听我听他》播出还有整整半天,而按照苏谈评老师在节目里的说法,除了听众联线的部分必须直播,在此前的十五分钟节目里他会预先在台里录好。智天是作为圣荷鲁斯大教堂的代表,前去向苏谈评先生讲述布道会的基本要求。而我,则是希望当面问问他为何挑了我来联系教堂,以及,怀着作为追随者的心,想要一睹苏谈评的尊荣。

我们在得金阁电视塔的透明电梯上,望着地面越来越远,智天慢慢地也噤了声。回廊里来回走动的人越来越少,而电梯车厢缓慢又稳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十点钟的阳光从玻璃窗一级级地照下来,渐渐缓慢的电梯送我们登上只属于苏谈评的第二十一层。我们走出电梯,向着录播室走过去。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抖了一下。有一条短信。

“知道你是无意的了。那么,如果要洽谈的话,我们在办公室见面。”

于是我们调转方向,朝办公室走过去。办公室在录播室的另一头,绕着柱状的得金阁电视塔连成一条直径。地面上的砖灰色大理石砖直铺向回廊的尽头。我吸了一口气,敲了一下门。

无人回应。

我敲第二下的拳头停在了空中,智天有点紧张地盯着我。我不好意思去看他的眼睛,又敲了一下。

仍然无人回应。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此时,走廊的另一头似乎有些喧闹。紧接着,是爆发性的一声叫喊。

“我再也不要管你了!”

接着从录播室急匆匆地走出一个人影,手里握着手机。皮鞋声不是由内向外而是由外向内地逼近,我和智天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盯着那身笔挺的西装革履越来越近。他看上去很有些生气。我猜想,他是不是正是苏谈评。

“你就是枫井神父吗?”还没等我们先开口,从眼镜后面便射来几道怀疑的目光,打到智天的身上时,稍稍软化了一些。我支棱起耳朵,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

如果我是主耶和华,要给那个声音找一个合适的容器,我一定会选这个。棱角分明的外形,笔挺的西装套在高大的身体上,背头梳得整整齐齐,眼镜框住的是些许激情,他看上去比想象中还要年轻,不太像是要奔四的男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鬓角没有刮得很干净,领带似乎也没有打好——但那都不影响他所透露出的气质,“我就是苏谈评”的声音飘荡在空中。他把套在指尖的钥匙插进门把里,替我们开了门。

“我正是枫井智天,是圣荷鲁斯大教堂的代表,Kaedoi Trinity。但是我不是神父,只是一介牧师而已。”智天总算把自己的职责想了起来,仰着脸说。

“那——我是安栋。”我赶忙补上,生怕他把我忘记。“就是苏老师给我发的短信。”

“我知道。”他领我们在沙发垫上坐下。我们看见檀木的茶几上,水壶升起一股烟雾,苏谈评在雾气里慢慢腾腾地摆弄茶叶。

“对不起啊,在——老师您——录节目的时候来打搅您。”我惶恐不安,害怕他就昨晚上的事情劈头盖脸地把我批一顿。叫别人做老师,是得多害怕才能出此下策啊——我望着智天出神。

“没事儿。”他拿一个茶包,泡了两杯茶。“叫——安栋是吧?你是我的同事,你也有事情要忙吧?我们可能会讨论很久,如果没有事的话,你也可以先回去。”他礼貌地冲我笑笑。我也不好意思再在苏谈评面前丢丑,把想要见偶像的事情一股脑儿丢在脑后,灰溜溜地出了门去。临走前,智天对我咬起了耳朵。

“他也太傲了吧。”

是的,未免也太傲了。我在门外生着闷气,把耳朵贴上门前,听到的却尽是些听不懂的智天的胡诌。我有点烦闷地用脚尖点着地板,心里那股被消掉的怨恨又升了上来。起初只是怨恨智天也不对我多加挽留,后来甚至怨恨起苏谈评那张俊脸。他优雅,但是冷淡,冷淡到连我臭骂了他一顿都不加反应。他完美的像一尊佛。佛只能和耶稣基督讲话,我等凡人是没法夹在中间的。我气起来,转身打算去乘电梯。我得“有事情要忙”。

忽然,录播室映入我的眼帘。我的耳边忽然回荡起苏谈评在这一头时的咆哮声。

“我再也不要管你了!”——“你”是谁?

我肚子里的坏水忽然咕噜咕噜地沸腾了起来。这话未必就是说明那家伙在金屋藏娇,或许也正是打着电话。但我此时气在心头,也不管究竟有什么样的娇——况且,苏谈评的录播室和我的录播室究竟有什么不同,从这里出去的声音为何又和我的不一样,我也很想窥知一二。于是我向着走廊的另一头深鞠了一躬,心说着“我就看上一眼”,将手把上门把儿。

门没锁,但我仍然得小心行事。我转开门把儿,露出一道恰能让眼睛通过的缝隙。我凑上前去,眼珠在门缝里打转。

但,一块肉色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间金屋并不藏娇。在门缝里露出一条老板转椅,而矩形的偷窥镜里,却现出一个莽汉来,把头埋到周边的大摞讲稿里,起劲地翻动着。

我心里一惊,视线抽回屋外。

他是谁?他来这儿干什么?

好奇心把我的头摁回原地。矩形的门缝里,他在仔细地从中抽出一份来,正揣在怀里。而此时,他埋在讲稿边的脸便露出半截来。我屏住了呼吸,一股熟悉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

“吱呀——”

何时这半扇门被推开一些,究竟是不是我猛地碰到了它,已经不重要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我眼前的,我都没能察觉。

“哥们儿!”的声音刹那撞进我的脑海。我退了一步。

他是昨天晚上,在李罡路扒我窗门的,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神圣录播室的人。将他与这神圣录播室的组合,能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唯有当他是那种身份时——

“小偷!”

这回荡在我脑海里的答案在我意识到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的时候被击的支离破碎。我整个人瘫在地上,门,莽汉脸上坑坑洼洼,昨日飞溅的雨水和酒水,还有他穿凿破壁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飞舞。这声怒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已经半身伏在地面上的我,已经听到急匆匆地向这里疾驰而来的皮鞋与软布鞋交错的声音。先是步行,接着是小跑,再接着是定定往地上一杵,一个威严,一个犹豫。一双手先把双腿发软的我拉了起来。我撑开眼皮,我撑起身体,那莽汉小偷的手里既没有拿着枪,也没有拿着刀。但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其中一个人,却像是这对面的三人里其中的一个手里拿着刀,拿着枪一般。接着,我听见一声掷地有声的怒吼。

这是那个油头粉面的苏谈评说的。

“我再也不要管你了!”

接着,我还听到一声语气相仿的低吼。这声音更重,重的就和离去的皮鞋一般。

“——苏谈评!”

我抬眼望去,那坑坑洼洼的脸上,顷刻间似乎又挥洒起了口水,酒水和不知名的液体,挤满了他脸上一条条的横肉。

那声“苏谈评”和那声“小偷”,如果从耳朵边上听来,确实十分相似,这不仅在“都是怒吼”的层面,而是音色上的相似。如果不仔细分辨,确实是分辨不出其中的细腻来。

但是要我从专业的耳朵来分辨的话,“苏谈评”立刻就漏了馅。好比大厅没有房梁,棉花糖没有棒,那声“苏谈评”是没有“芯”的。若在平日里难以分辨,但是一进了录音室,这声音便会承受不了电流的压力,变得虚弱无力——这在我们的术语里,叫做“过电差”的音色。而苏谈评的音色,即便是放在最次的录音棚里,也能放射出金子般的光芒——这便是穿凿破壁的“芯”的力量。

从这点上来讲,那声“小偷”,毫无疑问可以轻松地击碎那个假的“苏谈评”。

那么,真的到哪里去了呢?

此时,真正的苏谈评,正坐在他所“认识”的“飞快”的“布加迪威龙”里,似是对着司机,也似是对着我,也似是对着自己,或是对着苏临缘的背影,零零碎碎地拼凑起一些故事。

S市下面还有县,县下面还有村,S县的龙山村有个农民家庭,家长姓苏,所以就叫做苏家。苏家有出息,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还都混进了S市的得金阁电视塔里,其中一个,还是S市大名鼎鼎的苏谈评。

苏谈评是苏家的长子,除了这个,别的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单知道他还有个弟弟是他的助手,可我不知道他叫苏临缘,更不知道他和苏谈评的音色竟有这样相似。当然,还是略有一些不同:苏谈评的声音韧,厚实,苏临缘的声音脆,薄尖。苏谈评长得邋遢,苏临缘长得英俊——而这在电台节目里不管用。声音就是你的长相,在声音的世界里,苏谈评就是潘安,苏临缘就是潘长江。比起苏临缘,苏谈评更适合做电台主播。

是苏临缘先听到了家里的收音机,才有的做电台主播的梦想的。苏临缘聪明,苏谈平木讷,当苏临缘开始着手准备的时候,苏谈评原本只是帮手。当得知哥哥与自己的一线之隔,竟是自己与梦想的一线之隔时,苏临缘竟然没有任何抱怨。他知道他为此准备的视野,知识,观点与辩证,可以用在哪里。他甘心居于哥哥下,每日印刷机一般,将他大脑中对于社会,哲学,人生,思想的观点整合起来,播做一篇篇录播稿。不仅录播稿如此,当女性与男性的声音在十点钟的不夜城上空回荡之时,苏临缘的耳朵听进问题,苏谈评的嘴巴吐出答案,为得金阁电视塔摘下一颗又一颗繁星。按苏临缘的条件,他完全可以放弃死磕这一行,用他端丽的样貌和见识做一档完全足以与《听你听我听他》比肩的节目——但他没有。即便是“苏谈评”的名字传颂S市时,苏临缘也以超凡脱俗的理性与观点,“打破了该隐的魔咒”——这是智天的评价。他不痛不痒,依然替苏谈评整理着每天的录播稿。

可是,如果这样生活下去,这铁一般的兄弟情谊不会遭到考验。在一个没有星星,只有满月的夜里,苏谈评与一个叫阿穗的女人堕入爱河。究竟爱到了什么程度,苏谈评没有说给我和智天听。不过,几个月后,苏临缘也知道了,他一如既往地解释给母亲和父亲听。母亲笑呵呵地问:“有孩子了吗?”

于是苏临缘将问题问给了苏谈评。苏谈评的脸色很难看,苏临缘悻悻地回去。他的脑瓜太笨,琢磨不出苏谈评那难看的脸色里是什么意思。母亲说,他大概是不愿意说吧。你哥从小就害羞。苏临缘点点头。他相信害羞这件事,对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来说是合理的。害羞的哥哥总有一天会做害羞的事情,他和父母亲就这样期待着。

不过又是几个月后,他们就知道了,苏谈评难看的脸色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一天星星也没有,满月更也是没有的了。”苏谈评的声音里裹挟着暴风雨。

阿穗在雨里夺门而出,雨水洗不净脸上父亲烙铁般的巴掌印。母亲一边握紧父亲手里的酒瓶子,一边哀嚎着:

“可是——不能生孩子有什么用啊!”

苏谈评坐在房里,像一块石雕。

她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S市不大,但S市也不小。阿穗很漂亮,但再漂亮,漂进了浑浊的人的河里,身旁却什么也没有——游艇,皮划艇,木船,乃至可以抱起的枯枝也没有,也辨不出个所以然,苏谈评只知道她最后消失在李罡路这一带,不过说法不一,有人说她定居了下来,有人说她落草成了乞丐,也有人明示暗示那红灯巷里的事情,可谁也说不清阿穗小姐具体在哪里。苏临缘知道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对找嫂子根本没用处,他像讲述每个情感问题的直播稿一样,在苏谈评的耳朵旁边一字一句地劝说着。可是这次,苏谈评的嘴巴里再没有吐出任何声音。他那本应放射出知性,智慧的频波的声音,被灌满了夺走思考的酒精。一瓶。一瓶。一瓶。一瓶。透明的绿玻璃瓶底没有阿穗的倒影,只有苏临缘蹙起的眉头。

“那么,直播怎么办呢?”

最开始先是直播,接着,干脆连接待都包揽,甚至一向不爱见人的苏谈评,也在领导的默许下允许作为苏谈评出镜于应酬与发布会上。在那自以为掌握着真相的媒体人与外宾对这副躯壳竟如此适合“苏谈评”的名头交口称赞时,在李罡路的饭馆独桌喝着啤酒的苏谈评也忘了自己,只是偶尔可能会扒上行车人的窗户,望着红灯巷,痴痴地出神。一瓶,一瓶,一瓶,一瓶,一瓶,透明的绿玻璃瓶底没有阿穗的倒影,只有苏临缘蹙起的眉头。

难怪即便活在苏谈评话里的那个苏临缘完美冷静如圣人,也不由得对这家伙说出“我再也不要管你了”这种话来。

“就为了这个!”智天懊恼地发着议论。“你就为了这个——才打算让我们开布道会!”

“不会亏待您的...神父..。”后视镜里,映出苏谈评红了又淡的眼圈,接着晃动了一下,露出发红的粗脖子来。“我还有很多积蓄。不光是粥饭,面饼,再贵一点的我也能付得起——”

“...罐头也可以吗?蔬菜罐头,杂粮罐头,肉罐头——”智天的语气柔顺了下来,露出些许期待。“原本,苏临缘先生是——”

“我担保——!不用担心啊,枫井神父。”

“不是神父,是枫井教士。”

“枫井教士——”

“诶——!”智天很高兴,“你别笑啦——笑的真难看。”

“那,阿穗小姐会来吗?”我实在是不想听他俩再唱什么双簧了,于是打断了他。“就算阿穗小姐真的消失在那一带——也不见得会混成那样吧。阿穗小姐难道没有本事吗?”

不一会,后视镜里又露出苏谈评的眼睛来,这回虽然还发着红晕,眼里却开始摇摆不定了。

“那样的话,她早该找到我了...”

“到那天再说吧,老师。”

我们三人谁也没法给出答案,但智天的语气却很轻松。

“主助无助者,主也助自助者。”

这不就是相当于什么话也没说吗,我暗自嘀咕。但是在后视镜里,苏谈评的眼里,却渐渐地有了光彩——究竟是修士服的力量,还是语言的力量,无从知晓。但从苏谈评的表情来看,我总算知道像智天这样思想游离教外的基督徒,究竟是靠什么生存至今的了。

“阿穗小姐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罐头呢?”

“黄桃罐头,但是如果说是罐头的话,罐头装的桂花酿也喜欢!”

“好——”

“午餐肉罐头也可以买一点!”

“好——”

罐头和阿穗,他俩当前唯一的乐趣就这样黏合到了一起。我夹在这傻瓜话语的其中,竟也忘记了“不管是哪一样乐趣,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情,渐渐地也加入讨论之中。我发挥着美食电台主播的功能,向这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讲述着我牺牲滋味换来的满溢滋味的播稿,以至于智天也忘记了罐头,苏谈评也暂时忘记了阿穗,我也暂时忘记了他俩那无谓的乐趣,竟变得开朗了起来。

现如今,也只有吃与被吃,才能在那紧绷的布道会之前,迎来这样的乐趣了。

李罡路夹在S市目前的两大建筑群,以砂洗江作为分界线,以得金阁电视塔为中心的得金阁建筑群和与“掌外明珠”公寓为中心的公寓建筑群之间,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城郊混合带”里,但李罡路还要更靠近“掌外明珠”的郊区一点点。在砂洗江的郊区一半,这就意味着李罡路注定没有市区内部的热闹,但却有着郊区的舒服。但是,正因为圣荷鲁斯大教堂的存在,使得李罡路并不像其他被砂洗江涛涛江水拦住的可怜住宅区一样冷清。天主教徒的厉害,便厉害在这一点。尽管现在正是佛陀当道的时代,但圣荷鲁斯大教堂一旦发出什么活动的频波,他们便会如摩西穿越沙漠一般,不辞辛劳地来到这附近,规矩而恭敬地领受主的恩惠。

我已经将近一星期没有见智天脱下修士服了。据他所说,自己竟然和那有名的苏谈评谈拢了这布道会的事情,让那对自己意见颇多,冥顽不化的教众们乖乖地闭了嘴,连方葛济神父都对他刮目相看——这夸奖的代价,便是一星期智天的焦头烂额。把操办的全权交付给他,貌似是方葛济神父的仁慈,但是细想而来,从不让他参加工作,到全权嘱托,很难想象其中没有他人从中作梗。虽然也有教众被智天的魄力所折服,帮他四处东奔西走,但讲演,宣传,联系,沟通,这些现世必经的环节,凭那小部分腼腆的东方教徒,根本不足以操持。加之其余教众的冷眼旁观,让智天更添了些许孤胆英雄的魄力。

“诶诶..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输啊!”

于是,他那偶然习得的黑眼圈,竟然在他脸上挂了一星期。

“...今天布道会结束了以后,我一定要好—好—休——息...。”半身重量压在我身上的智天,强打起疲惫的身体,又捧起一瓶黄桃罐头,等着下一波闻讯而来的信众。

智天自然就领着小撮勤勤恳恳的信众忙着发他的罐头,而另一个,被智天嗤为“脑袋给水进去了”的牧师,则带着他的那帮人在发放“圣体”。两拨人在教堂门口分开,颇有了得金阁和“掌外明珠”针锋相对的气势。

从早晨八点开始,布道会的热闹便没有停歇过。靠圣荷鲁斯大教堂一边的街道是几张盖着红绒布的桌子,排着队的人和街道平行,沿着长街一直到尽头去。充当一支穿云箭的智天,果然引得千军万马来相见了。

智天忙着发罐头,而苏谈评则忙着在人堆里巴望阿穗,没人聊天的我,只好闲着没事区分起这波人堆里的散客来。除去真正的教徒以外,其实大半还是圣荷鲁斯大教堂的散客。贪小便宜的老太太,路过晨跑的青年,最为要紧的,还是那周边闻讯而来的乞丐与穷人。

其实,但凡你认真观察的话,也能分得清所以然来。首先,教徒是最容易辨别的。他们大多恭敬地先在“圣体”前排成长队,接着,再来智天这里领上一份罐头,和智天寒暄着“愿主保佑你”,然后再恭恭敬敬地退开,大多便干脆直接走进教堂,一边吃着面饼一边做着礼拜。有的听说过智天的恶名,便干脆不领罐头,当着智天的面走开。但不论怎样,他们好歹还守着秩序。尤为在强迫自己遵守秩序这点,我最为敬佩教众,因为人的本性是喜欢去吃的。在吃的面前还能如此恭敬,我虽然尊重,却也称不上尊敬。

让人头痛的则是教堂门口的贪小便宜游击队。以老太太们为首的贪小便宜游击队游荡在队伍之外,而周旋在两队信众之中。如果说信众们是给信仰召集来的,那么老太太们就是给“免费”召集来的。我坐在智天旁帮手,伺候队伍的时候,便一激灵,听见耳旁突兀插出一声尖锐声响:

“我还没领过,再来一份——”

这时那老太太的目光盯上我,我便惶恐世故地打算交给她了。但这时候智天恰好也瞥过一眼去,他就直接说:

“老人家,去后面排队..诶——你刚刚不是已经领过了吗?”

老太太的脸,登时便皱了起来。

“又怎样?上帝是这么抠门的嘛?我自己又不吃——”

不过,不用等智天开口,旁边的信众就自然已经同老太太理论开了。不一会儿,老太太便说:“好了——年轻人真厉害!我再也不来了!”

而实际上,等老太太走后,我听见信众便说那老太太每次布道会都会来。

那老太太牙齿已经很不灵光,想来面饼是咬不动的了。而她拿的那干肉罐头,怕对那副牙口来说也废嚼。但是他们仍然还想着吃,满腹,不需,溢出,过载。那种过剩的吃的精神,实则已经是一种压迫,或者干脆可称得上现世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副姿态本身便是在践踏吃的意义。

而好在信众和老太太们之中,还有很多散客。他们大多是附近闲逛的居民,穿插在老太太和教徒之间,按着规矩的路线领了自己那份,饥饿的便要来矿泉水,当即啃起面饼来,不那么饿的,便去智天那儿要了个塑料袋,把这些一锅端走。也有似乎是权衡了队伍和罐头饼的利弊,半途离开队伍的。他们知道何为饱足,这便是令人舒心的正常人。

而在这一支肉色的队伍里,却还混着一支灰黑相间的队伍,使人唯恐避之不及——这便是乞丐与穷人了。

乞丐与穷人有一点不一样。穷人的衣着单调,恶劣,领受面饼时比信众更像信众,罐头也拿到手时比老太太更像老太太。而乞丐则不一样,他们谁也不像,乞丐就是乞丐。穿的比最穷的人还要不堪,头却仰得比任何人都要高。有个从胡须和头发中露出眼睛的中年男乞丐排上了队,插了几步来到我的面前。我坐着,他站着。我听见他“嗯”了一声,眼睛盯着我看。我低下头,佯装摆弄手里的罐头,却见到他伸在我面前的一只孔武有力,指甲长长的黑手。

待我战战兢兢地打发完他之后,他便坐到街对面的一棵树下,大开起脚,用指甲撬起罐头来。我见他边吃边瞪着一双深眼,几乎是朝着我这儿看过来。我心虚地摆弄起罐头来,他却不一会将罐头一丢,开始素面朝天地做起白日梦来。我一直担心他会醒过来,智天却把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说:

“哎呀——放心啦。他饿不死的。”

我点了点头,手里假装摆弄罐头的手却没有停下,罐头叠了又送,送了又叠。不知究竟是否我已经被长队发现了是这帮强横的教众里较好欺负的那个,乞丐们似乎都开始冲着我来了。这其中大多是会插队的男乞丐。尽管我不停地向智天用眼神求救,但既困又忙的智天的精神已经没法再涣散开来了。于是,我只得一遍遍地看着罐头一个个从我手里流走。好在他们都秉持着些相同的傲慢,没像老太太那样向我要更多的罐头,只是拿到了手,便围着先前那个中年男乞丐在街的另一头坐了下去。他们都是这附近的乞丐。

到了正午时分,太阳的毒辣总算是把人给逼走了,智天的手也渐渐闲下来了。尽管教堂的屋檐已经投下一片阴影,只论乘凉倒还足够,但大半的教士——包括“脑袋给水进去”的牧师在内——都已经撤进教堂,享受午间阴凉时光了。再一次半身压在我身上的智天瞄了两眼,说了声“我也去睡了”,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食堂里去。

这时,人潮渐渐散去,我才发现苏谈评还没走。看来,他还真的打算从这里找到阿穗。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找着了吗?”

他摇摇头。是意料中的回答。苏谈评今天虽然穿了件画着火红辣椒的T恤,但他坑坑洼洼的脸似乎写满了忧郁,一点也不合正午灿烂的阳光。接着他说:

“傍晚的时候,临缘会来接我。”

“他原谅你了?”

他又是一阵沉默。对岸的一列乞丐并排望着苏谈评,像看着什么脏东西。

“今天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就不再找了。”他站起身来,想把脊梁挺得直一点儿。“你不走吗?”

“我要留在这里。”我看了看对面的一排乞丐,假装摆弄自己手里所剩无几的罐头。虽然自己是个怂包,但起码不能连罐头也看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又坐回去。苏谈评说:“安栋。”

我吃了一惊,这才想起他可是得金阁电视塔的大前辈。我应了一声。

“呃——你的节目,我也有听的。”

“...嗯。谢谢。”我的谢谢说得很僵硬。

“挺好的。我挺想吃的。”他说。

“嗯。是挺好吃的。”

对面一排乞丐撬开罐头,用手抠起里头的蔬果,开始大嚼起来。我们就在沉默之中,看着他们的下巴从左边拐到右边,再从右边拐到左边,像骆驼一样,嚼食着教堂发放出去的干粮。

忽然,苏谈评拿过一个罐头,在手里掂了掂,问我。

“这罐头可以吃吗?”

“不知道。枫井教士的话,他是吃过才回去的。”

他“噢”了一声,便开始掰起罐头口。他的手臂很粗,却不够精壮,也不会使劲。废了半天劲,最后还是拿牙咬开的。对面的乞丐大声地笑了。

他似乎很尴尬,便丢给我一个罐头。但他丢的准头很不对劲,半路便摔到地上。苏谈评抖着一身肉跑过来,帮我捡起来,干脆就占了原本智天的位置。接着他开始吃,边吃边问。

“你是大学生吗?”

“我大学本科毕业了。”

“噢——。”本科这个词对他来说似乎有点费解。

“呃——迄今为止,就是从你高中开始吧,”苏谈评说,“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毕竟我也不认识阿穗小姐,更不认识像阿穗小姐那样的人。于是我只得说:“没有。”

他又“噢”了一声,头很深,很沉地垂下去,看上去也像在研究手里的罐头。“临缘也没谈过恋爱。”

“他没谈过吗?”我吃了一惊。“没有女孩子追他吗?女孩子应该都喜欢他那样的。”

“嗯——。”苏谈评的头低低的。我看他不是很高兴,于是就打算换个话题。

“你刚刚说,‘今天如果找不到了’...”

这时,我见苏谈评的表情已经僵住了,还以为我又说错了话,立马半途住了嘴。但我很快发觉出来有些不对劲,他这时的表情虽然僵硬,但头却是高高昂起来的,脖子像梗住了一样,卡在半空里,紧紧盯着一个东西,眼睛里放着有如智天当车传教时的光芒。于是,我顺着他的目光爬过去。

一团头发闪在我的眼前。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我大白天撞了鬼。不过再仔细些看,不过是因为她背着正午的阳光,那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衬得脸上的表情也黑乎乎的,其实里面埋着一双大眼,正楚楚可怜地眨巴着,眼里似有千种柔情——脏,但她绝不丑陋。盖住她的美貌的除了肮脏如抹布一般的长发,还有她的衣服——她的衣衫同那头一众乞丐一样破旧,补丁比原布还要多。尽管我已经辨认出她的模样,但她只是直勾勾地站在原地,使我吓了的那“一跳”,也持续了半分多钟。趁着我还没抬起头来,我装模作样地把玩起手里的罐头,脑袋里却嗡地一声响。

其实她应该是个乞丐。我这才反应过来,把手里的罐头送给她,却转头去看苏谈评的表情,仍然僵硬着。

“还有一个人。”那女声柔柔软软,又把我的神勾回来。从她背后,竟闪出一个一样脏破的孩子,眼里满塞忧郁。这时我的心里如炸雷一般响了一下。小孩和她领了罐头,便撤走身子,踏着一双破鞋摇摇晃晃地到了街对面的乞丐大军里。那帮七横八竖的男丐挪动着,腾出一个位置——那位置旁是最先在街对面睡下的中年男丐。女丐领着孩子,不一会便躺在一边,边躺边解着腰间叮铃咣啷响着的布袋,像是硬币的声音。这是今天上午唯一的一个女乞丐。

而苏谈评还在僵硬着,这让我费解极了。隔壁街的男丐纷纷盯过眼来,我正想假装把玩手里的罐头,却发现已经派完了。我拿手在苏谈评眼睛前面晃了一晃,他才狠狠地咪了一下眼睛,看样子是盯得痛了。我问他。

“难道那个是阿穗吗?”

“不是啊。”他立刻回答。

“那你盯着人家看?别笑了,笑起来真丑。”

于是他不笑了。他问我:

“你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今天如果找不到,就不找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

他酝酿了一会,接着说。

“以前我在想,如果没有我的父母,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现在我在想,如果没有阿穗,我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

这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不了,但他好像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于是我说。

“你别笑了。这次是真的挺丑的。”

我又想起来一个星期前的那个晚上,酒水,口水和不知什么样的液体流满了他的一脸横肉,全都挤到一块,喊我“哥们儿”的时候,我在想,这人竟然就是苏谈评,竟然就是那个翻云覆雨的,得金阁电视塔的苏谈评。我站起身来,打算走了,于是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打算进去了?”

“我没东西要看了。发完了,中午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发。”

“下午发完,”苏谈评说,“我请你和枫井神父喝几杯,最后几杯。不是临缘的意见。”

他这回还是笑了。不过,我没有再说他丑了。我只是指出:“应该是枫井教士。”



三巡酒后,包厢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酒量极差的我,把吸管含在嘴里,佯装沉醉其中,不停嘬吸,实际却用牙将它们半路截住,一滴一点地品尝它们的滋味——当然,这还是为了还上此前我欠智天的那篇通告,用来帮忙宣传企鹅酒吧。

苏谈评起初还喝得有点不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和企鹅酒吧有什么冤仇,也不是因为他盯了一整天也没有发见阿穗的影子,只是我总觉得他喝得有点不痛快。

苏谈评原本打算请我们去教堂旁边那家他曾喝得醉了之后,双手扒上智天的仿布加迪威龙的饭店去喝酒,且顺带着吃几道硬菜。但智天四下望了望——我知道他正在看着那些陆陆续续撤着桌椅的教士们——坚决不同意。他冥思苦想了一阵,之后便说:

“我们还是去企鹅酒吧吧!”

再怎么无聊的普通信众,总不至于钻进红灯巷里去抓智天的小辫子,我知道他那微不足道的小算盘。我也没有反对。

“我也同意枫井教士的说法。”

说话的是苏临缘,他刚刚骑着一辆自行车才来这里。虽然我觉得他那一身西装革履实在是和这山地自行车不太搭调,但正好不用担心酒后驾车的问题。

“酒吧更加卫生。”

苏临缘的话很有分量,一下就把苏谈评的意见噎回去了。于是智天领着我们,进了六点半的酒吧。起初进酒吧的包厢的时候,他就在苏临缘旁边缩着,手里似乎总没能抓着点什么东西,不知该往哪里搁。智天撺掇他喝一口鸡尾酒,他两手握住杯子,一口气就灌了智天半杯,接着,他咂着嘴巴说:

“这是果汁吗?”

智天还笑着,但连我这样的门外汉都知道,虽然不用像我这样节制,但总归不能如此豪迈。于是我替有些尴尬的苏谈评点了啤酒。苏谈评握着啤酒,脸上绷着的肉才慢慢松弛下来。他总算有点高兴了。苏临缘提醒他,

“说了最后喝一趟酒的是你噢。”

“是我是我,”苏谈评咧着嘴巴,把第十三罐开了封,“以后不喝了——你也喝一点。”

“不行。”苏临缘说。他的杯里装的倒是真正的果汁。“今晚还有《听你听我听他》的直播。我不能喝酒。”

我瞄见苏谈评脸上有过一丝的不快,但这不快很快又被他的笑挤到肉里面去了。他高举起啤酒罐,向着空气说:

“那也喝——!枫井你也喝——!安栋!你也喝..!站起来,站起来!”

苏临缘端着果汁站起来了。于是我也只好站起来。此时,智天已经喝的有点不省人事——苏谈评喝得高了,便像劝啤酒一般劝他喝鸡尾酒。我拉了他一下,他竟自己弹了起来,将手中酒杯一挺,抢在苏谈评前头喊道:

“干杯——!!”

于是杯子四面交叉地碰到一起。要喝酒了,苏谈评拦住我们,开始接着酒劲说起话来。他的声音原本就像金子一般,酒又把它泡软,那金子便在空气中弯弯回回地绕做丝线。

“感谢你们——!”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

“——感谢你们,让我办这个花了我八千块的布道会,还是没有找到阿穗——!”

我心里顿感不妙,但苏临缘只是盯着他。智天的口水在空气中摇摆。接着苏谈评说: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出酒。......这意思就是不再想了!不再想了——....。!”

苏临缘点了点头,智天开始鼓掌,我也只好跟着鼓掌。

“不再想了..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那个婆娘,和我一点儿关系没有了——!我们苏家呀...从来就没有过阿穗这号人儿...她算什么呢,算什么呢,连你——也比不上!”

他指着智天的鼻子,一下把智天给弄笑了,扑在苏谈评身上。苏谈评抱着他,接着说:

“我欠你呀!枫井神父,小枫枫——”

“我今天也是神父了——!”智天欢呼着。

“你以后都是——!”苏谈评应和着他。“我欠你呀!三年前你那场演讲,我去听了的,好哇,好哇...阿穗就是那时丢的。今天你又来助我了,神父!你应该当神父..我欠你的,八千块也还不清哇!”

智天打着嗝,脸上笑得春光灿烂,苏谈评给他把杯里的酒再灌到他嘴巴里去,把智天放到椅子上。接着,他指着我的鼻子说:

“安栋哇——!安栋!”他定了定。“我欠你呀——!”

我一时不明白我欠他点什么,只好僵直地站在原地。他说:

“感谢你为我找了个这么好的神父哇!”

智天爆笑起来,鼓着掌从椅子上腾起来,苏谈评也笑。苏临缘点了点头。

“你的节目也好,好。....比我那烂节目强多了——那都是临缘的功劳,不是我的。张个嘴,出个声,那不叫功劳...真不叫。临缘好啊,有文化...!”

苏临缘笑了起来。苏谈评看了,更加高兴,像之前智天那样,扑到苏临缘的肩膀上挂着,一边挂一边喊,

“临缘哇...我最欠的就是你了。我欠你,也欠爹妈....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你,你演什么呢,哥们儿,你是哥们儿!你是我苏谈评...你永远都是我苏谈评。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哇...!”

苏临缘被他震的也有些激动,拿着酒杯的手也在颤抖。苏谈评把第十三罐啤酒闷了个干净,“从今往后..我还是你的哥哥——我们一起开始咱们,苏家的,新——生——活——!”

苏临缘顺着这个气势,也把手里的果汁一饮而尽,和哥哥手里的啤酒罐碰了个大响。

“妈说,年底希望你能回家去。”

他的西装革履,苏谈评的火红辣椒T恤,此刻竟是如此的相容。我原本想借着苏谈评兴致高涨的时候,借机忘了我这杯酒,但气氛如此高涨,我也不禁受了感染,望着酒杯里的酒,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而这时,智天忽然站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他捋起袖子,指着他手腕上的电子表说。“看呐——!九点半了!——诶!老板娘该上场了。”

苏临缘一听,也站了起来,说:“对不起,哥。《听你听我听他》要开始了。我得去准备。”说着便往门外走。而智天接着也喊着“老板娘怎么还没出场”把头探出门去。我不愿和苏谈评对视太久,同时也担心智天的状态,于是也将脖子一伸,探出头外。

但门外的氛围,却着实诡异。时间就仿佛静止了一般,向着门外走去的苏临缘停下了脚步,杵在半路上盯着企鹅酒吧的大门。所有的酒客都像被施了魔法,停下了推杯换盏,脖子全都朝着大门望去。我想起那天智天和我被小胡子侍者拦在门外时,里头酒客暗自嗤笑的表情。但今天则完全不一样。时间仿佛禁止了一般,只剩下蒸馏酒的仪器在“扑棱棱”地响动。唱机也停了下来,老板娘却不在原处。大门半开着,飘出一缕烟雾,酒吧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一个陌生的女人脸上。一个侍者站在门口,向我们转过脸来,是小胡子侍者。

“那家伙又把人拦下来了!”喝了酒的智天,此时怒气冲天,向着大门大踏着脚走了过去。我心里觉得事情不好,便跟在智天的后面,为了防止他闹出事情来,也想凑近看看那打上灯光的陌生女人脸。

“嫂子。”

我的耳朵里似乎飘进苏临缘易脆的声音,但智天还在前进,容不得我驻留片刻。他拉我到了门口,拍拍小胡子的肩膀。

“你又怎么了?”

小胡子转过脸来,眼皮也不抬一下。

“换班了。”

“你是不是又把人拦下来了!”

“再拦我也不会拦你了,卡埃多乙。你喝醉酒了,我不和你计较。”小胡子说。“但是该计较的还得计较。”他把门全拉开,我看见一个女人正高举着手,手上有一叠卡片。老板娘却挡在她的面前,一缕烟雾飘飘抖抖。我听见老板娘裹着烟雾的声音:

“我们这儿乞丐不能进。”

“不是乞丐——我,才不是乞丐..~”

那女人的声音竟如游丝一般,在空气中绕着弯弯,好似苏谈评醉酒时的曼妙声线,却又更加兴奋。我就着灯光探出头去,一张圆得可称作肥胖的,坑坑洼洼的脸露出半截,湿哒哒的头发挂在她的脸上,外面却没有下雨。她的衣装确实同白天那女乞丐不一般,但虽然不破解,对一个女生来说却有点少。但她的脸上,却分明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接着,我听见老板娘的声音。

“那你怎么要钱呢。”

女孩子嘿嘿地笑了,脸上的肉挤到一团去。她将手中的卡片塞进老板娘手里,接着我听见她大声朗诵。

“我期待/期待一棵柠檬树/绿意盎然、醉意朦胧/...”

智天叫了一声“好”,鼓起掌来。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却捂不住他的掌声。酒客们听了智天的掌声,便鼓起掌来。我只好把手松开。那女人听了更加兴奋,更加高声地吟诵起来。

“放她进去。”老板娘说着,一缕烟斜到了一边。我赶忙让开,手里却被塞进一张卡片。鼓掌声还在继续,一个浑身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从黑夜的那一头,飘进了昏黄的灯光里。她绕着酒桌,挪动着肥胖的身体,在外面吹来的风里,在酒桌与酒桌之前飘舞。她散落着卡片,一边继续高声吟咏。我低头看了一眼卡片,竟同那天俊脸帅哥塞给我的一模一样。我正反复端详,一只手伸到我手里,把卡片翻了过来,接着,一股烟喷了过来。待到白雾朦胧散去,卡片的背面,竟用黑色水笔写着一首诗。

“它生长在我的家中/西风吹过/不显愁容..”

她肥胖的身姿竟显得轻盈起来。

“她是诗人。”老板娘如烟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越飘越远。接着,便有另一股声音加进了吟咏之中,是老板娘沙质的歌声。

“来年春时/玉粒金莼/满~花~楼——”

有酒客给她钱。她把钱塞进她的胸里,便带着它们接着舞蹈。掌声没有停下,歌声也没有停下,我忘了我站在大门口,肩上趴着智天,忘了过了多少时日,几乎等到她已经到了我面前时,我的视觉才从那飘荡着的幻影中破开,显出那张幸福的笑靥来,接着便转瞬从我身边溜走,像精灵一般飞出企鹅酒吧的门外。

老板娘一曲便在此时终了了。我转过头来,看见仍呆若木鸡的苏临缘。他的旁边,站着一个苏谈评。

似乎那时窗外其实已经下起雨来了。那穿着三点式衣物的肥胖的快乐精灵究竟怎样才能在街上,带着那么些钱穿行,我也没法明白。而苏谈评究竟还是没追出去,我也没有办法明白。应该是我喝的那半杯酒酒劲上来了,我的眼前竟也开始头晕目眩起来,肩上的智天也越来越沉重。我努力再想看清彼岸苏谈评的眼睛,但他的眼睛红红的,脸上似乎又流起酒水,口水和别的什么水,被他笑着的肉挤进缝里,混做一团液体,再也看不清了,而苏临缘那张脸却同他敬酒时一样,格外地清晰,他的五官,格外地棱角分明。



“后面是老板娘把我们送回来的吧?”

我给智天倒了一杯果汁。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要不你为什么在我那里醒过来啊。她只知道教堂的位置诶。”智天说。“都怪你的酒量太小啦——害得她又笑我说‘你差点又在我店里过一宿咯,卡埃多乙’,盛气凌人的样子——呼。”智天说。

“那么,您也真的要搬到楼下去住了吗?”我转过头,问了苏谈评。

“你也要搬到楼上去住了啊。”他透过窗子,在“掌外明珠”第三十三层的视角上,望着对面的得金阁电视塔。

苏谈评莫名其妙地便和我好上了,这对我来说不能不算好事。因为他在电视塔的地位,我竟然得以从底层的工作室向中层迁去。虽然对升职加薪并没有直接影响,但这其实意味着,我已经摆脱了帮前辈们跑腿运文纸的阶段了。而近来,他竟然打算搬到我的楼下来。

“还有一点积蓄。”他笑起来。

“别笑了,真丑。”我插科打诨起来。“你究竟还有多少积蓄啊!”

“临缘帮我安排的。他说有熟人在,可以接应。生活不会过得无聊。”

“那,为了庆祝你搬过来,我们再喝一杯吧?”智天伸出手来。

苏谈评把他的手摁下去,看着我们。但我总觉得,在他对面的空气里,应该还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的目光。他接着说:

“不喝了。戒了。”

鸡尾酒的味道刹那涌上我的嘴里来。我忽然想起,还没有写智天请我写的,企鹅酒吧的宣传稿子。我咬住舌头,仿佛可以截住味道一般,接着扑到桌子上,甩一甩钢笔,开始在白纸上,写起我的美食节目广播稿来。

“众所周知,在早些年的时候,酒,正是耶稣基督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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